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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民俗探索

2009/02/12 01:52
自從離開家鄉踏入社會以後,就沒在家鄉渡過元宵節。元宵節、花燈乃至猜燈謎,這些浪漫的節慶印象,從懂事以來,似乎和我的幼年時光沒產生過關聯。「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晝」、「射燈虎,猜燈謎」那些風雅盛會,都是後來經由電視報導知道的,一年追一個地方,看一個特色。「北天燈、南蜂炮」後來又加入「東炸寒單爺、西部北港虎爺討炮、馬鳴山吃飯擔」有人說那才是傳統,對此讓我產生疑惑,懷疑故鄉那傳承百年的祭典並不是他們口中那「所謂傳統」的傳統。

今年元宵,家鄉聚落神明千秋廟會,父親榮任頭家一職,那是去年神明欽點的。父親年事己高不忍心他太過操勞,母親要我回鄉代替父親出席,因此有機會參與故鄉莊頭大事。

農歷正月十四日返鄉,準備第二天一早參與整日的工作。

 

廟會需要的紅壇帆布棚架在前一天已經由值年爐主委人事先搭好,(在家鄉紅壇特指六房天上聖母過爐和駐紮值年莊頭的地方,為文方便在此借用,正確稱法村子裡只單稱個字。)因此眾家頭家早上到指定的地方集合,準備取出相關用具到紅壇架設。我到達現場時已有數名村人在搬東西,該拿什麼物件均由一位白髮阿伯指導,像神明安座的架子和紅布,到供品擺放的八仙桌,乃至張掛八仙彩的相關用料,看似無關緊要的小東西樣樣都被禮俗圈住。

 

搭設紅壇的地點在我們聚落偏西居中舊校舍前的廣場。(那舊校舍曾是聚落中所有小孩初登學堂的老校舍,約有二十年沒用了,但房子還在。)眾人將相關組件架好,一高一底的八仙桌分前後,中間以組合鐡桌接成拜拜用的供桌。繡著團龍的桌裙和八仙彩燦爛了簡樸的紅壇,兩顆猩紅的大彩球高掛,隨風搖出廟會的喜氣,像是準備迎接等一下會從虎尾德興宮迎請回來的池府王爺的駕臨。

 

透尾的紅甘蔗要兩枝,六尺翠竹五支;另外一桿丈二七寸透枝大芭尾的掛葉青竹,枝葉留五尺都要準備好。傍晚會用到,莫使馬虎。說話的事那位白髮的阿伯。

 

一項一項按照程序弄好,紅甘蔗莖葉處綁上一串高錢立於紅壇入口,翠竹五支掛上青紅白黑黃代表東南西北中的五營令旗置於神明端坐的桌前;丈二青竹綁上寫著今天千秋聖誕三乃夫人和聚落守護神池府王爺及五營中主帥中壇元帥字號的黑令旗立在壇前和左邊那支透尾甘蔗在一起。

 

壇內剛佈置妥當就請來三乃夫人鎮壇,不久值年爐主和里長從虎尾請回來池府王爺,六房天上聖母都被請來坐鎮;今年供奉中壇元帥家的不方便,未讓太子出門蒞臨紅壇。(此尊太子爺是村子裡老乩身私家供奉,救人無數;老乩身在世時,村子裡年俗節慶幾乎都是他在服務。)

 

陶瓷香爐、宣爐、花瓶、紅底黃字寫著恭祝三乃夫人聖誕千秋的布條、報路的銅鑼都是值年爐主保管的器物,今天都一樣一樣被拿出來佈置擺放。香爐插上請神來的香,宣爐點上淨香、束材,頓時紅壇香煙嬝嬝,彷彿神明降一般,讓人覺得精神亢奮了起來。八仙桌上擺著叩答神恩的燈座三座,由爐主奉上的五牲漂亮的擺著,鄉人看了不禁誇起料理做得好。

 

香爐和神明金身之重要不在話下,其他幾乎所有物件都和今天所要做的事情有著重大的關聯。好像,新的一年莊內吉凶禍福都在繫於所有動靜之中,連活潑好動的年輕人都在不知不覺中收起調皮的笑容。我一邊工作,一邊偷偷的觀察;感覺上好像我們這幾個人今天所做的事情,背後肩負的任務竟是如此重大。但工作時還是洋溢著輕鬆和幸福的感覺,至少在我心裡而言。

 

中午各頭家和爐主等工作人員輪流回家吃飯,午後開始有村人提著三牲五禮前來向夫人媽和列位正神拜拜祝壽。我們的工作是看管壇內各項物件的安全,像注意香爐的香有無過多,太多時需抽些下來放到金爐化掉。除了這些其他的就沒什麼工作,村人也會利用空檔到壇內看看,感覺上還算蠻熱鬧的。壇內縷縷檀香裊繞,我望著神明的金身,池府睜目遠望、三乃夫人和六房媽祖低眉俯視,是人顧神也是神護人。看著看著,發現這池府王爺好像跟我童年所見的形象不大一樣,問了里長才知原來是池府王爺大王副駕;正駕被隔壁村的請去了。約莫四年前,原屬於四王股的臨村請錯了神像金身,他們錯請了池府王爺大王金身,我們這村晚了些去請,結果德興宮廟方將大王副駕給了本莊。據說那一年神駕一直不起駕,觀到第二天晚上王爺才來。之後里長居中協調,兩村輪流請正駕、副駕。(2011年再度查訪發現,吳厝也是大同股,據說自古以來兩庄就以一年正駕一年副駕在輪流,該年是吳厝先去請王爺但廟祝剛好不在,將原應輪值本庄的正駕給了吳厝,等本庄前去迎請王爺時,廟祝將副駕給了爐主請回.)本里為三個莊頭,各自拜各自的神,有自已的歲時節慶),據說這些年來輪到副駕的那一年,神明會晚到。今年本村請的是副駕,難道今天也會弄到半夜嗎?

 

午後兩點,白髮阿伯就叫人用壽金寫上三乃夫人和池府王爺的名字,貼在手轎(小形的輦轎,另有大形的由四個人抬的大輦),點香禀告神明開始觀神。小小的神輦兩人以雙手扶住手轎的四枝腳,靜靜的等候神駕降臨。春天的太陽是溫暖的,我第一次上場扶神輦,有點興奮呢!(都不知道在興奮什麼?)只覺得神清氣爽,沒多久,打嗝和哈欠一直來;但看到親戚來拜拜就停下來。手酸腳酸就換手,一直弄到四點才稍事離開紅壇,等再回來時,年長我幾歲的筆仔和另一個轎手扶輦的那抬已經起駕,經問才知是池王爺降臨。神明降駕了,但村裡老乩僮那位白髮卻未起駕,白髮阿伯自從那位中壇元帥乩身過往之後,只要神明千秋日都會看到他被神明附身。然而今天不論池府王爺如何近他身旁央求,他都一意推辭,看那筆仔被神駕操到渾身乏力他也無動於衷(好像要由他起駕才有辦法辦事安營),最後筆仔在神明退駕恢復神智。他已經累得不成人形。過了一柱香的時間眾人又觀起神來,我被派在紅壇後方的中壇看守,偶而從縫隙裡窺視壇內。

 

然而不來就是不來,神明不降駕,手轎靜靜的,太陽都下山了,村人開始七嘴八舌議論起來,「都是村裡的事情,大家要齊心協力嘛!頭家跑去哪裡了,不是有八位頭家嗎?怎麼沒人出來觀轎仔。五位被分派出去顧守營頭,只留下三位。那營頭哪需要看顧,會被搬走嗎?不是啦!要看住牲禮。會被偷走嗎?神明都還沒到,那麼早去顧營頭,做啥?去年一班人追著神明跑忘了嗎?不事先安排到時怎麼來得及嗎?……,像去年還弄錯營頭,把南營安到北營,搞得村子裡不平安,這個錯是不能再犯。不能再犯,……。」壇內聲音雜錯,身後傳來「兩個乩身在場,『駛牛相揖推』今天有得玩了。」說話的是曾任一壇壇主的年仔叔,他從我身旁經過似無意的自言自語,天色更暗了,神駕來了又退,退來又來,似乎沒有要進行「安營」的動作。

 

六點,老乩身伯公的兒子和仔叔走到壇後幾次,他只和我點頭並沒有走近的意思,我也不好和他聊天。七點將近,和仔叔換了一身衣服又走了過來,這次走得比較近,終於有機會和他聊天,一問才知他去年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他說去年他母親過往送上山頭數天後,被一輛汽車撞飛三丈遠,碰到兩根電線桿,肋骨斷七根,脊椎受損,輸血兩萬多CC,在加護病方住了十四天,連醫師都說他能活是個奇蹟。他告訴我,他的命是神明所救。但我覺得應是他祖上積德,加上和仔叔平日和善待人,才能讓他今夜四肢無損站在我面前和我講話。看到和仔叔好像看到老伯公那和藹的笑容一般。童年時阿嬤常央請老伯公和當時的桌頭伯公在老家廳堂幫忙,透過那一次又一次當神人之間的橋樑,安頓了阿嬤多惱的心。阿嬤有好多讓他煩心的事情,兒子不聽話,家人身體違和,大大小小的事總要問上幾壇。那時夜夜曬縠場上常有鄰居在星光下論起田裡、家裡等等大小事。但只要經過老伯公的嘴裡說出的話,就能安住村人驚疑惶恐的心。老伯公走的時候,我人已在外地浮沈了好幾年。夜燈下與和仔叔聊天,感覺好像老伯公又到現場關心一樣。

發了,發了,三乃夫人夫人媽正在派符令。兩頂手轎一起發了,筆仔頭籤的那頂跑在前頭!」幾個人聲幾乎是重疊的,每個人聲都急促又高昂,聽得出來那興奮和緊張。聽村人說那是夫人媽、王爺在後面往東營方向跑去!銅鑼呢?怎麼沒聽到銅鑼聲?銅鑼!在供桌下。我跑進壇內從桌底下拿出給人追上神駕,「頭家是怎麼當的,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心想,我又不知道那面銅鑼的用途,怎知道要去拿出來。

 

東營,南營,西營安好了,銅鑼聲響過紅壇,往北營而去,銅鑼聲傳了回來,又離開,有人說北營忘了放鞭炮,夫人媽帶人馬回去催炮。銅鑼聲近營前,舞了幾圈後進營寨,也許是夫人媽知道我生手,從入營、化金帛、上香、退換令符、敬酒到放鞭炮都一一指點,沒讓我感到驚慌。夫人媽主持,將東南西北營舊旗令繳回中營,中營代表旗號屬黃,也擺入營寨之中。插上代表夫人媽和王爺及中壇元帥的黑令旗立於營寨左前方角落,夫人媽和王爺(手轎)回壇、退駕,整個流程不到半個小時全部完成。今年據說不似往年由乩僮主掌,我呢!雖然看過不少地方類似的民俗祭典,但是面對關乎自家村里一年吉凶禍福大事時,卻不由自主地戒慎起來。

 

神明的任務完成了,接下來就是人們娛樂;下午布袋戲已經扮過仙了,那是給神明看的。舊例,若遇上刮風下大雨無法順利演出時,只要演過給神明祝壽的扮神戲,後面戲碼有沒有演出,請主都必需給足戲金。下午已經演了一段哪吒閙東海,晚上則是卡拉OK,戲班老闆負責DJ的工作,村人自動點歌唱了起來。我也點了兩首,其中一首描寫搭火車流浪到台北的田莊兄哥,村人唱到十點才休息。爐主的兒子載來一大鍋的米粉湯給大家當點心,吃完隨即由爐主領軍向神明禀報今年各司圓滿達成任務,希望神明在莊裡各戶人家遴選來年爐主頭家。上完香後又等了片刻,開始由祕書主持博筊程序。爐主的兒子跪於拜墊上,前方鋪上草席,草席兩側跪著準備撿筊的男生。爐主頭家名額需要八位,將村裡住戶分成八股,每股戶數不一。只要不是刻意表明不參與頭家爐主博筊的住戶,一律有資格參加,但家中不潔者自動排除(也就是家中有人往生未滿一年者不于參加),每戶機會平等,由聖筊數最多者榮次任爐主;第二順位者為副爐主,也是頭家頭,接下來才是眾位頭家,八股此時會有重新分配的情形,因為聖筊不會那麼剛好平均出現在每一張舊頭家的名單上面。經過一番不太算很激烈的競爭之下,今年爐主由兩位同為六個聖筊的議出正、副,當晚謝壇後隨即過爐到新爐主家,六房媽回六房媽爐主家,王爺則在新爐主家住三天,三天後會由里長和新爐主請回德興宮歸還。

 

新舊頭家、爐主在第二天由舊爐主作東,宴請,形式相互敬酒算是交接。新任頭家、爐主可領由公家出錢備辦的紅片龜一隻回家吃平安,我家的則在去年已經享用過了,這些事情都由祕書協助交接完成。

 

整個年度大事到此已是功德圓滿,可是回家後和母親聊天才知道,關於這些開銷所需的錢兩,都是事前向各戶收取;在收取錢兩時還有一些特別的用詞和動作,在此順便提一下。收取這些費用時要拿著祕書給的名單到股內住戶詢問,但不能直接「開口收錢」。那要說,「某人,來跟你們『題丁』,不知道你們有幾丁幾口?」(古時男稱丁,女稱口,若丁口所需負擔的金額一樣,只需表明幾丁即可。)問完後回報給爐主或祕書,讓他算出該次祭典開銷再決定丁口須要負擔的金額,祕書算完成再交由各頭家向各住戶收取,此時需向住戶表明「收丁錢」,村人自然會將丁錢給足,方便祭典廟會工作進行。當朝丁錢當朝支用,因此擔任祕事的人能力需要相當,除了預算的掌握要合度以外,碰到村人意見相左時,還得出面溝通協調,不然面對的不是叔伯就是姆嬸,弄不好還會招來相嫌。今年我看到村裡幾位年輕人在這方面擔起這個擔子,讓人感到這個村子好像漸漸恢復往日老伯公還在的那種和諧的氣氛。

 

元宵節在其他地方或為過年歡樂的句點,但在我故鄉卻是例年祈福的起點,今年,營頭安得好,大家招財又進寶。今天營盤安得穩,祈願大家事業頭路皆平順。真的,我今年的元宵過得和往年不一樣。因為我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家鄉。只是當天竟然看到警察好像在問些什麼,我站得遠沒聽到他在講什麼,但我聽到村人告訴他,村子裡沒蓋廟,才會在這裡搭壇舉辦廟會。我不知道我們村子的保母對我們村子了解多少?

 

話說其他,我也不了解當地的公所。農曆正月十六日星期二中午到鎮公所洽公,都一點二十分了,整間辦公室還是一片暗,有人看我進去告訴我旁邊坐一下,麻煩再等一下,我們一點半上班。到處找,就是找不到寫著上班時間的告示牌。我不知道他們規定的辦公時間從幾點到幾點,但我很清楚,他們的薪水是那些在中午仍在太陽底下工作的人所納的稅支付的。這些話,那些頂著大太陽工作的農夫不敢講,不會講。但我知道,必需有人替他們講。也許某某,某某,你能夠在辦公室裡吹冷氣睡午覺,那福份就是來自本村父老為你求來。

 

我今年的元宵節不一樣,那看似娛樂的廟會背後隱含的是那麼重大的責任;想來我從不敢把民俗祭典當成觀光化去看待,那種是對自己生長的土地的一種尊重應是不謀而合。而我今年才算開始親近我的故鄉。 

古例這些紅龜可讓莊裡善信博回吃平安,近幾年據母親說這項傳統已被更掉,原因是,家家戶戶無缺米食,博回的紅龜無人聞問。他處改成其他種類的紅龜
,在我鄉仍依例製作,導致無人相詢最後連那博龜的傳統也給改掉了。不知道〔新例無設,舊例無滅〕能不能給我村鄉另一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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